“主上万福!”
真夜城的正殿上,紫宫的文武百官跪倒一地,向刚刚登基的新王献上敬意和祝福。
正殿是几乎所有重大仪式举行的地方,所以也理所当然的是这座真夜城中最为豪华的房间,总长二十丈宽十丈,金碧辉煌,雕梁画栋。沿着大殿的中线,六根火红的圆柱分列左右,共同撑起了一个三层楼高的拱顶。拱顶的底色是朴素的纯白,闪亮的金线如蔓藤一般蜿蜒其上,构成了一幅纷乱繁复,已经无人能解的图画。在灯火的照耀下,金线反射囘出星星点点的微光,随着烛火的摇曳变换无定,恍如梦境仙宫,与脚下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相映成辉。
魔界崇拜北方,正殿按照严格的南北走向修建。大殿的最南端是高大厚重的殿门,象征着俗世与王庭之间的隔绝;而在最北端,一个微微高出地面的小囘平台托起了魔王的玉座,使朝觐的百官都只能仰视自己的君主。王座背后的墙面上,巨大的彩绘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拱顶之下,用略显抽象的图画描绘着历代魔王的丰功伟绩——或许有一天,冯渊也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吧。
因为今天是新王登基的重要日子,大殿上铺着镶金边的红地毯,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王座之下。从高挑的拱顶上垂下的三组吊灯,今天也全部被点燃了,那光芒仿佛比午后的阳光还要明亮。
“众卿不必多礼,平身吧。”
冯渊端坐在高大的王座之上,右手轻轻抬起,示意臣下们起身。贴身护卫穆娜瑟站在王座的右后方,手按剑柄神情严肃,和冯渊的轻松悠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就在刚才,冯渊从司空纳库米斯的手中,接过了象征至高无上权威的王冠,然后亲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——魔界历史上的第三十七位魔王,在没有长亲加冕的情况下,登基继位。
然而,比起在恩维依的一鸣惊人和击退可鲁起亚的功绩,本该庄严隆重、意义非凡的加冕仪式,在这一天却不过是走了个形式罢了。后世的史家或许也只会在历史的脚注中草草地记下这样一句吧,“执掌紫宫半年之后,王子施徳那比顺利即位,一切如旧,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办公罢了。”
得到了冯渊的命令,大臣们陆陆续续站起身来。一进入大殿,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四队——三司府和宰相府。而站在每个队伍最前方的,当然就是宰相罗佛卡尔·尼娜玛、司徒路姆斯·菲尔蒙德、司马波尔文沙和司空纳库米斯。
等所有的大臣都站好后,冯渊又接着说道:“紫宫十年无主,全靠各位卿家勉力维持,朕深感欣慰,在此谢过。”
大臣们急忙回答:“此臣等分内之事,主上无须挂怀。”
冯渊又说道:“朕德浅福薄,初登大位,不识治国之道,恐有负万囘民所托。还望众卿不吝诤言,匡主护国。”
大臣们又齐齐地答道:“臣等自当鞠躬精粹,忠心为主。”
说到这儿,大家应该也猜到了,这其实就是一些套话。作为新王登基后的首次朝议,君臣之间需要这么一套固定的对答,以便确认彼此的关系,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。
然而,就在大臣们说完了“忠心为主”四个字之后,冯渊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似有深意的微笑。就在大臣们都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,冯渊洪亮的声音却已经再次传遍了大殿。
“说到‘忠心为主’……哼哼。”冯渊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讽刺,“朕可听说,众卿之中有不少人的主子不是我,而是那些自认为独霸一方的魔君。这‘忠心为主’四个字,不知道是给朕的呢,还是给各位真正的主子的呢?”
冯渊话音未落,大臣之中便骚囘动了起来。很多大臣都于心有愧,感到冯渊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,似乎都像钢刀一般,直刺向他们的胸膛。虽然冯渊只是说“听说”,但还是有不少人敏锐地猜到了消息的来源,偷偷地拿眼打量站在前排的司徒菲尔蒙德。
冯渊本来就没指望有人真的会跳出来承认,也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:
“朕手上有一份单子,据说清楚地记载了众位卿家和魔君们的关系。而且,这儿还有诸君的履历档案,对照之下想必也会一目了然。”
一边说着,冯渊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脚边堆着的一叠文书。其实刚进大殿的时候,很多大臣就早已经注意到了那堆书稿,但当真正了解到它们的内容时,几乎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且不说那些真的和魔君有勾结的大臣,就是普通人想必心里也会打鼓,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中,会不会有哪件触怒新君。
“臣有罪。”
一时之间,殿内的大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。这或许就是官员的本能吧,无论今天的事情有没有自己的份,反正先谢罪肯定是不会有错的。片刻之后,还站在原地的居然就只剩下了宰相和三司。
从书堆的最上面,冯渊捡起了几张羊皮纸,举在空中晃了晃。大臣们的视线全都追着那几张纸片来来回囘回,他们的心里大概都是同样的想法——想必那就是刚才冯渊提到过的名单吧。
然而,和大臣们正好相反,冯渊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台下,对手中的名单连看都不看一眼。
“诸君所犯何罪啊?”冯渊冷笑着明知故问。
可经冯渊这么一问,所有的大臣又都不敢做声了。他们或者低头无语,或者面面相觑,或者交头接耳,但没有一个人真的报上自己的罪名——被抓囘住把柄是一回事,自己跳出来找死那可就太蠢了。
冯渊又轻蔑地笑了一声,突然高声吩咐道:“把东西抬上来。”
话音刚落,早已等候在殿外的四个侍从,立刻抬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走进了殿里。火盆非常巨大,就算要扔进一两个人去也毫无问题,所以当侍从们把火盆抬到王座前面的时候,四个人都累得呼哧带喘。
随着火盆咣当一声落地,所有的大臣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,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!这位新王是因何成名的没人不知道,恩维依的那把火至今依然常常被引为谈资。而且今天本来就应该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,冯渊在这种情况下把火盆直接搬到大殿上,理由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取暖。
菲尔蒙德虽然也小小地吃了一惊,但他毕竟对现在的状况早有所料,并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样子。可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就无法囘像他那样镇定了。波尔文沙紧紧地盯着盆中的火焰,满脸的惊惧犹疑,而纳库米斯则闭上眼扭过头去,根本不敢看那个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庞然大物。
和三司的反应截然不同,宰相尼娜玛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隐约的笑意,似觉得眼前的情景非常有趣。
“请主上恕罪,请主上恕罪……”
大臣们都被吓傻了。不等冯渊开口,很多人已经开始拼命地磕头求饶,唯恐自己那一身肥肉一不小心就变成了“柴火”。
冯渊并没有立刻回话,而是默默地看着满朝文武在自己面前恐惧战栗,仿佛乐在其中。然而,半晌之后,当冯渊再次开口的时候,他的语气却像是在宽慰众人。
“别害怕,各位卿家。这份名单虽然是交到了朕的手上,但是朕可一眼都没看过。这些文书,朕当然就更没时间去看了。”
听了冯渊的话,大臣们渐渐停止了磕头,都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君王。
冯渊又一次露出了浅浅的笑容。紧接着,他在众目睽睽之下,将手中的羊皮纸揉成一团,朝面前的火盆扔了过去。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,纸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,准确地落进了火盆的正中央,然后顷刻间就在舞动的火舌中变成了飞灰。
见此情景,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惊讶不已,但同时也有不少大臣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。司徒菲尔蒙德如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,他急切地看向冯渊,希望能从魔王陛下的眼中得到某种答案。
然而,冯渊却仿佛对文武百官的变化视而不见,只是朝侍从们招手让他们靠近,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书堆,又指了指面前的火盆。侍从们心领神会,立刻围了过来,将堆在王座旁的书本一捧一捧地扔进了火盆之中。
看着官员的履历记录彻底化为灰烬,冯渊这才又将视线转回了臣下的身上。
“朕原谅你们。”
冯渊洪亮的声音在宽广的殿堂中回荡,震动着所有人的鼓膜……和心脏。
“过去的十年间,紫宫无主,众卿自然没有能效忠的人。所以无论诸君以前做过什么,朕既往不咎。”
冯渊大气地一笑,接着说道:“朕是个宽宏大量的魔王。朕现在是这个紫宫的主人,下跪的诸君都是朕的子民,所以只要你们不危害朕其他的子民,你们做了什么,朕都可以原谅你们。”
说到这里,冯渊突然双手一撑,从王座上站了起来。在众人的注视下,他向前紧走两步,来到了高台的边缘,从半空中俯视自己臣子。迎着魔界之王的目光,那如同造物主俯瞰世人的目光,百官都愣在了当场,一动也不敢动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这时,冯渊的声音再次传来。那声音异常轻松愉快,就仿佛只是为下午茶调味的闲谈。
“不只是紫宫,朕还是整个魔界的主人,所有的魔君也都是朕的子民。所以朕也原谅他们。诸君不妨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,朕原谅他们。不只是过去,以后也一样,只要不危害朕其他的子民,他们做什么,朕都可以原谅他们。”
“而且……哈哈哈——”
不知为何,冯渊开朗的笑声,反而令所有人都心惊胆战。
“他们可以尽管尝试,朕还会原谅他们的。一次不行两次,两次不行三次……无论多少次,只要他们能活下来,朕都会原谅他们,因为朕是魔王。”
说到这儿,冯渊的话音变得更加响亮了。
“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吧——朕是魔界之王,是你们所有人的王!”
百官仰视着自己的君主,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,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惶恐颤抖起来。刚刚进入大殿的时候,他们还多少对这个端坐在王座上的二十岁青年有些轻视。然而,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已经除了敬畏,别无其他。
看着臣子们的反应,冯渊满意地露出了微笑。
“估计诸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事了吧?”
说出这句话之后,冯渊稍微等了一下,看看会不会有人出声挽留。然而,大殿之上鸦雀无声,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,变得异常响亮清晰。
“那退朝吧。”
冯渊一转身,头也不回地从侧门离开了大殿,穆娜瑟紧随其后。大臣们都只能呆呆地看着冯渊的背影,甚至等冯渊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,还有不少人跪在地上,完全忘了站起来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……
离开大殿之后,冯渊和穆娜瑟走在王城的走廊上。他们的目的地是御书房。大殿只是进行仪式和朝会的地方,魔王真正处理政务还是在真夜城的御书房囘中。作为登基大典的一部分,在大殿进行完加冕仪式和朝会之后,新王囘还要到御书房接受三司的觐见,实际上就是三司首次向新王汇报工作。
行至半途,穆娜瑟终于忍不住出声抱怨起来:
“主上刚才的话,不是鼓励他们谋反吗?”
“嗯,差不多吧。”
冯渊的回答轻描淡写,似乎对“谋反”两个字毫无感触。
穆娜瑟皱了皱眉头,语气变得更不客气了。
“主上为什么总是故意让自己置身险地呢?”
“比如说去可鲁起亚救你?”冯渊突然打趣地回答。
穆娜瑟一惊,脸颊不禁微微泛起了红晕。
“属下当然很感激主上的救命之恩。”穆娜瑟羞赧地回答,“可要是为了属下一人,让主上遭遇危险,那属下真是万死难恕。”
听到穆娜瑟的回答,冯渊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你不必介意,我并不是有意冒险,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。”冯渊自信地说,“比起让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在下面搞破坏,让他们直接把目标对准我,反而还比较让我省心。至少防御起来简单得多,不是吗?”
“……主上的话……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
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从穆娜瑟语气中可以听出,她其实还有点不太服气。冯渊本来也没想过要彻底说服她,姑且见好就收,不再纠缠这个问题。
此时两人正好走到了真夜城的西南角,冯渊习惯性地左转,进入了通往侧馆方向的回廊。穆娜瑟急忙出声制止。
“主上,不是那边。”
冯渊一惊,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,急忙转回正途——他已经不再是储君,而是正经的魔王了。也就是说,他应该正式搬入真夜城中,而无需再继续使用迎宾的侧馆。
冯渊苦笑一声,自嘲地说道:“习惯,习惯……”
不料,穆娜瑟却没好气地接过了话头。
“说到‘习惯’,吓唬人不会也是主上的习惯吧?”
“喔?怎么说?”
冯渊停下脚步,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护卫。大概是因为两人从恩维依就相识了,而且穆娜瑟也对冯渊知根知底,所以即使冯渊已经登基为王,穆娜瑟对他的态度也没有多大变化。不过,冯渊对此并无恶感,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轻松自在。
“那个火盆。”穆娜瑟回答,“只为了烧几十本书,根本不用那么大的一个火盆,主上分明就是为了吓唬百官的。”
“啊,你看出来了。”
冯渊赞赏地点了点头,仿佛是一个老师听见学生给出了正确答案一样。
穆娜瑟又继续说道:“既然主上一开始就打算赦免百官,向他们示恩,那又何必要惊吓他们呢?属下看好多人都快吓得尿裤子了。”
“嗯,这个问题问得不错。”冯渊又点了点头,却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你猜猜是为什么呢?”
或许是觉得冯渊有意戏弄她,穆娜瑟皱起了眉头。
“属下猜不出。”
看着穆娜瑟闹别扭,冯渊笑了起来。
“御下之道,恩威并施。说白了,胡萝卜加大棒。要是不让那帮人看看棒子有多粗,他们又怎么能知道胡萝卜是甜的呢?”
“真够狡猾的。”
面对穆娜瑟毫不客气的评价,冯渊又笑了笑,说道:“这就是帝王之术,虽然不甚光明正大,可对一个君王来说却又不可或缺。你可要好好记住。”
不料,穆娜瑟却不以为然:“属下一介武将,只需要服从命令,保护主上,记这些干什么?”
冯渊轻轻摇头,用平静地语气反驳道:“你不可能永远只做一个武将。总有一天,你要继承罗佛卡尔公爵的地位和职务,你会成为了恩维依的魔君和魔界的宰相——你也不想让罗佛卡尔的姓氏蒙羞吧?”
经冯渊这么一提醒,穆娜瑟恍然大悟,急忙点头称是。
此后的一路上,君臣两人没再说话。冯渊有意让穆娜瑟好好思考一下刚才的谈话。虽然他不能说破,但这当中的意义,其实远比恩维依和罗佛卡尔还要大得多得多。
说话间,冯渊就已经来到了御书房的门口。
推开宽阔沉重的双扇门,呈现在冯渊面前的是比侧馆的书房大出数倍的巨大空间。虽然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地方之一,御书房的装潢却非常简单:纯白的墙面和天花板,搭配灰色的大理石地砖,构成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空间。
不知为何,书房唯一的门并不在房间的中线上,而是开在了东南角。除此之外,南面的墙上就只剩下光溜溜的一片,别无他物。另一边,四扇宽大的落地窗沿着北墙一字排开,从书房里就可以清楚地眺望真夜城背后的广阔平原。时值盛夏,平原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,远远看去仿佛一张漫向天际的绿色毡毯。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关系,草甸更显青翠,野牛和野马在平原上悠闲地游荡,时而低头啃食,时而又奔跑嬉闹,洋溢着勃勃的生机。
与房间惊人的尺寸相比,房囘中的家具显得十分寒酸。虽然在墙脚摆放了一些书柜,但房间的中央却空空荡荡,只有一副巨大的红木桌椅孤零零地待在北面的窗下——那就是魔王办公的地方。魔王的座椅就和正殿上的王座一样,被调整为严格的坐北朝南;书桌前的空间十分宽绰,前来觐见的大臣就会站在那里与魔王商议国事。一组精美绝伦的金色吊灯,悬挂在书桌的正前方,几乎是这间书房囘中唯一的光源——魔界地处北方,北墙上的落地窗对采光几乎没有什么帮助。
“咳……”
就在冯渊认真观察这间今后将长久陪伴他的房间时,穆娜瑟突然咳嗽了一声,似乎是有意提醒冯渊什么事。
顺着穆娜瑟的视线,冯渊看见有四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站在书桌前。其实冯渊刚进门时就留意到了这几个人,但因为按照登基大典的安排,在接见三司之前冯渊应该是空闲的,所以他只把这些人当成了侍从,没有特别去在意。可现在仔细一看,冯渊才注意到,这四个人分别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,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。
今天真夜城的守卫比平时还要严密,危险分子应该是不可能来到御书房的,所以冯渊并没有特别担心,只是感到有些好奇。他大步走到书桌后坐下,然后立刻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黑袍人。
最先开口的是离书桌最近的黑袍人:“下臣是罗佛卡尔公爵属官,特为主公向魔王陛下进献贺表。”
一边说着,黑袍人跨步上前,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木盒放在书桌的边缘,然后马上又退回了原位。冯渊这下终于明白了这几个黑袍人的身份——他们是魔君派来紫宫的使者。
其他三人也如法炮制,先后报上了自己所属的魔君,并献上木盒。今天向冯渊上表称贺的除了恩维依公爵罗佛卡尔·尼娜玛之外,还有斯洛斯侯爵茵蔯·塔尔巴耶、瑞斯侯爵多乌玛·弗里萨斯和格拉托尼子爵贝尔波利斯·尼森。不出所料,普莱德伯爵拉哈勃·沃尔、拉斯特伯爵墨菲斯托·菲利斯和贾里德伯爵沙利叶·慕没有送来贺表。
“表章朕收下了。”冯渊对使者们柔声说道,“请代朕转告诸位魔君,朕非常感谢他们的好意,也在紫宫遥祝诸位魔君安好。请各位使者先下去休息一下,少时会有人送上一些路上的花销,还望笑纳。”
“谢魔王陛下。”
使者们最后向冯渊躬身施礼,然后陆陆续续走出了御书房。等使者们都离开了房间,冯渊这才拿过木盒来打开,开始翻阅魔君们的贺表。
使者们之所以对冯渊口称“魔王陛下”,而冯渊也对使者们礼数周到,是因为他们严格意义上并非冯渊的臣子。魔界采用的是贵囘族封囘建制,正所谓“我的附庸的附庸,并非我的附庸”。不单魔君的僚属不用对魔王负责,即使是普通贵囘族家里豢养的仆佣奴婢,也都没有服从魔王命令的义务。虽然不可能说双方地位平等,但也的确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。
正在冯渊阅读表文的时候,侍从突然进来通传,三司在书房外请求谒见。冯渊只是头也不抬地说了声“请进”,便又埋首在表文当中了……
既然得到了冯渊的许可,菲尔蒙德便推门进入书房,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紧随其后。三人径直来到了桌案前,向冯渊躬身施礼,“微臣参见主上。”
“免礼。”冯渊随口回答,视线依然没离开手中的表章。
这时,菲尔蒙德注意到了摆在桌面上的木盒。
“魔君们的动作好快啊。”菲尔蒙德赞叹地低语道。
“是挺快的。”冯渊终于收起了表章,抬头看向司徒,“我本来以为,也就罗佛卡尔公和茵蔯侯的贺表今天能到,没想到一口气来了四个。”
一听冯渊的自称,菲尔蒙德皱起了眉头。
“主上,请谨言。”
不料,冯渊却挥了挥手,满不在乎地反驳道:“行了吧,反正现在屋里就只有我们几个。老是正经八百的,很累人啊。”
波尔文沙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,纳库米斯虽然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,却也没有插话。费尔蒙德本来就没觉得是什么大事,所以话题又回到了贺表上。
“臣也以为其他魔君会选择先观望一下,没想到他们这么着急。”菲尔蒙德分析道,“不过,估计他们送来表文也就是称贺,不可能称臣吧。”
“这话可不对,”冯渊拿起其中的两份表章,戏谑地回答,“不是还有罗佛卡尔公和茵蔯侯吗?”
费尔蒙德苦笑一声,“尼娜玛和岳丈都已经亲身向主上宣誓效忠,上表称臣当然也在预料之中。”
这时,波尔文沙忍不住问道:“主上,除了恩维依和斯洛斯,另外两封贺表是谁送来的?”
“嗯……”冯渊拿起了另一份已经拆封的表章,“这是格拉托尼子爵贝尔波利斯送来的。我看了,只是称贺,而且很狡猾地根本没提盟约这茬。”
格拉托尼在魔界各郡中地位比较特殊,因为它与包括紫宫在内的所有郡接壤,这在魔界中是独一无二的。但与此同时,格拉托尼又是除紫宫以外领地最为狭窄的郡,总面积还不足恩维依的一半。格拉托尼如一弯新月,紧贴着紫宫的边界从西北方一直延伸到东南方,将紫宫与西北的贾里德、东北的普莱德、东方的瑞斯和东南的拉斯特分隔开来。正因为得天独厚的位置优势,格拉托尼占据了魔界几乎所有的南北要道,使它成了魔界中最为富有的交通和商业枢纽。
“这里还有一封。”冯渊又拿起了一份还没有拆开的表章,看了看上面的封印,“是瑞斯侯爵多乌玛送来的,我还没看。”
当听到多乌玛的名字时,纳库米斯的神情动摇了一下。
瑞斯位于魔界的最东方,紧邻大海物产丰饶,而且是魔界面积第三大的郡,仅次于恩维依和斯洛斯。瑞斯地处魔界内部,与人类交集不多,却拥有号称最强骑兵团的“沉默军团”,其战力也不可小觑。
而且,魔君弗里萨斯也正是司空纳库米斯的父亲。只不过纳库米斯多年前就已经被逐出家门,所以身为嫡长子的他却没有姓氏。
“果然那两个家伙都没送贺表来。”波尔文沙喃喃说道。
一边的菲尔蒙德也附和道:“沙利叶性格乖僻,贾里德又被界山环绕出入不便,所以他素来与其他各郡没什么来往,不送贺表来也在情理之中。为今之计,只能由紫宫主动遣使投书,试探他的反应了。墨菲斯托没有上表倒是出乎臣等的预料。至于拉哈勃嘛……”
一听这个名字,波尔文沙立刻火冒三丈:“拉哈勃这个弑主逆贼,就算他真的上表称臣,主上也绝不能相信他!”
波尔文沙的怒气绝非无的放矢,因为先王古力欧正是在与拉哈勃的决斗中驾崩的。十年前,拉哈勃威胁要联合多乌玛脱离紫宫,逼囘迫古力欧魔王与他决斗。古力欧为了顾全大局,接受了拉哈勃的挑战,却为此后十年的乱局埋下了祸根。
冯渊当然理解波尔文沙的心情,所以并没有在意他的君前失仪之罪。反而是菲尔蒙德站了出来。
“波尔文沙,主上面前,不得无礼!”
波尔文沙一惊,急忙谢罪:“臣一时冲动,请主上责罚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冯渊大度地回答,“波尔文沙大人说的也有道理。拉哈勃肯定不会乖乖地回归紫宫,而要想统一魔界,普莱德这颗钉子我们早晚是要拔掉的。”
一边说着,冯渊拆开了来自多乌玛的贺表。因为听过关于这位瑞斯侯爵的传闻,所以冯渊对这份表章毫无期待,读的时候也懒得逐字逐句,只是匆匆一扫……
“呃……这是……”
迅速浏览了一遍表文的内容之后,冯渊的表情不禁僵住了。
“……还请主上宽恕家父的无礼。”
明明对表文的内容一无所知,纳库米斯却已经抢先向冯渊谢罪了,就好像他对父亲会说什么话都了如指掌一般。
“这话从何说起呢?”冯渊迷惑地问道。
听到冯渊的问题,纳库米斯露出了一丝苦笑。突然,他毫无预兆地向冯渊深施一礼,嘴里说道:“请主上恕臣无状。”紧接着,他又转身面朝东方,对着空气深施一礼,说道:“请父亲恕子无礼。”
纳库米斯出身高贵,又是当朝司空,所以对礼仪极为严谨,即使和朋友私下交往,言行也绝不肯有半分失当。然而,纳库米斯又不是卫道士。他始终秉持“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”的原则,自己虽然严守礼仪,对他人的言行却从不苛责。所以,即使在平民和士兵中间,纳库米斯也享有盛誉,甚至被称为“佛陀司空”。
看见纳库米斯的举动,冯渊不用解释也立刻明白了,纳库米斯接下来肯定是要说一些对父亲多乌玛不敬的话。
果然,纳库米斯开口说道:“家父性格急躁,固执己见,而且又年事已高;主上虽然文韬武略,但毕竟初登大位,年齿尚轻,功业未彰。以臣愚见,家父大概很难以恭敬之姿相待主上,更遑论俯首称臣了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
听了纳库米斯的回答,冯渊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。纳库米斯果然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了解,就连表章的内容也猜了个八囘九不离十。只不过,有一点他还是猜错了……
“令尊的表文……的确很难说是恭敬。”冯渊笑着说道,“不过,令尊倒是没有彻底排除称臣的可能性。”
“喔?”
纳库米斯面露诧色,情不自禁地看向冯渊手中的表章,似乎非常好奇。冯渊瞧出了纳库米斯的想法,立刻把表章递给了他。纳库米斯惶恐万分,急忙双手接过表文,然后迫不及待地摊开读了起来。
菲尔蒙德和波尔文沙虽然站在纳库米斯身边,却并没有试图偷看一眼表文。魔君的奏表是绝对的机密,除非魔王允许,否则即使三司也没有权利知道其中的内容。
在纳库米斯阅读表文的同时,冯渊的脸上一直挂着狡黠的微笑。其实,冯渊把表文给纳库米斯看,并不都是出于好意,反而是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态,希望能看到纳库米斯震惊的样子。然而,直到整份表章读完,纳库米斯的表情也始终平静温和,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。
片刻之后,纳库米斯合上了表章,又双手捧着将它放回了桌上。
略感失望的冯渊只好问道:“纳库米斯大人,对于令尊的提议,你以为如何呢?”
没有看过表文的菲尔蒙德和波尔文沙对冯渊的问题感到一头雾水,而纳库米斯则笑了起来。
“臣以为,家父的提议虽然有胁迫的嫌疑,倒也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。”
“可行吗?”
比起纳库米斯,反倒是冯渊先退缩了。他把多乌玛的奏表拿在手里反复摩挲,显得非常为难。
纳库米斯见状,柔声安慰冯渊道:“主上身为魔界之主,与魔君交换利益,算是下三流的手段。不过,若家父能够信守诺言,这笔交易其实相当划算,又可以避免一场刀兵之灾,何乐而不为呢?事急从权,主上不必有所顾虑。”
纳库米斯说这段话的时候,冯渊始终凝视着他的眼睛,却没能从中读出半分动摇的迹象。纳库米斯从始至终显得泰然自若,就好像现在说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一般。
冯渊深深地叹了口气。在恩维依的时候,纳库米斯为了沙茶河的居民而悲伤;回到赫尔之后,他又常常为冯渊的安危而忧虑;大殿之上,他还为那些有罪的大臣而恐惧。可是,当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,这位胖胖的神态和蔼的中年司空,却能镇定如常,置生死于度外。心怀慈悲,看破红尘,纳库米斯的作风当真是应了他的绰号,如佛陀一般。
这时,一直对君臣二人的对答感到莫名其妙的波尔文沙,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主上,多乌玛侯到底提了什么条件?”
此言一出,菲尔蒙德便皱起了眉头——波尔文沙的问题有点过界了,身为臣子怎么可以质问君主呢?不过,菲尔蒙德这次却没有斥责老友的失礼,而是选择了保持沉默。因为他自己其实也对多乌玛表文的内容非常好奇,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询问。
冯渊本来就没打算要隐瞒,就把多乌玛的提议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徒和司空:
“多乌玛侯说他愿意恢复与紫宫的盟约,只不过有一个条件:把纳库米斯大人的头颅送去给他。多乌玛侯还说,如果我拒绝的话,就要出动沉默军团进攻紫宫,把我和纳库米斯大人的头一起摘了去。”
一闻此言,菲尔蒙德和波尔文沙都惊得目瞪口呆,情不自禁地将视线转向了纳库米斯。
“……臣虽然知道,多乌玛侯和纳库米斯之间有些嫌隙,可……这样的条件,臣真是始料未及。此事关系重大,主上不可草率决定啊。”菲尔蒙德阴郁地说道。
而波尔文沙则更加激动一些:“主上,纳库米斯为紫宫操劳多年,忠心耿耿,您可千万不能答应这种条件啊!”
很显然,司徒和司马都不同意接受多乌玛的条件。冯渊本来也没真想送上纳库米斯的头颅,便打算就坡下驴……
没想到,冯渊的回答还没有说出口,纳库米斯本人已经站出来反对了:“家父性情暴躁冲动,倘若主上拒绝了他的条件,届时说不定真的会大兵压境;而另一边,只用微臣的一颗头颅,如果真能换取瑞斯的臣服,未始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。孰轻孰重,主上应该能权衡才是。”
“开什么玩笑!”波尔文沙对司空的话嗤之以鼻,“国家大事怎么能当买卖做呢?他瑞斯要打就打,我们现在有恩维依、斯洛斯加上紫宫三军之力,我就不信敌不过他一个沉默军团!再说,要是随便哪个魔君来威胁一下,主上就满足他们的条件,那紫宫的威严何囘在?主上的威严何囘在?”
“波尔文沙所言极是。”菲尔蒙德也来帮腔,“沉默军团虽然强悍,但他瑞斯毕竟没有和紫宫接壤。如果多乌玛侯真的起兵,那么他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:其一,越过格拉托尼直接从东边进攻紫宫;其二,绕行拉斯特和斯洛斯,然后从南边进攻紫宫。贝尔波利斯一直是个摇摆派,又对军力强大的瑞斯早有提防,不会那么轻易就借道给多乌玛侯的;就算贝尔波利斯真的同意借道,主上也可以趁瑞斯大军离境的机会,命斯洛斯偷袭它的后方,让多乌玛侯首尾不能相顾。要是多乌玛侯选择绕行南部三郡,那就更加简单了。我军占据地利,又有黑龙骑士团的协助,要战胜沉默军团绝非难事。”
不料,听了好友们的分析,纳库米斯却用力摇了摇头。
“朕决定了!”
不等纳库米斯反驳的话说出口,冯渊已经出声打断了他。冯渊扫了一眼三司各不相同的表情,然后高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:
“朕刚刚即位,要是马上就拿朝中重臣的性命去和魔君做交易的话,以后还有谁肯为魔王尽忠呢?这个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了。菲尔蒙德大人,请转告罗佛卡尔公,紫宫不能接受多乌玛侯的条件,但希望瑞斯能够遵守古老的盟约,不要冲动行囘事。”
冯渊旨意一出,司徒和司马都面露喜色。菲尔蒙德急忙领命而去,波尔文沙也紧随其后。
不知不觉间,绯红的晚霞已经铺满了天际,仿佛地平线上有野火在熊熊燃烧。大平原上,野牛群悠闲地走走停停,时而低头啃一口潮囘湿的青草,对渐渐落下的夜幕视而不见。急着归巢的雀鸟扑棱棱地飞过高大的落地窗前,一面兴奋地唧唧喳喳,似乎是在和同伴闲话着一天的见闻。
看着两位同僚离去的身影,纳库米斯却留了下来。冯渊当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,却故意不出声询问,而是专心致志地整理起桌面上的木盒和贺表,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一样。
冯渊把四份贺表一一放回它们对应的木盒里,然后又把这些盒子一个一个地摆到书桌的一端,仔细调整木盒的位置,让它们的边缘和桌缘重合地丝毫不差。然而,直到冯渊把这一系列无聊的作业全部完成,纳库米斯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终于,冯渊无可奈何,不得不选择由自己来打破僵局。
“纳库米斯大人,还有什么事吗?”
“臣斗胆进言,请主上再考虑一下家父提出的条件。”
果然如此,冯渊暗想。纳库米斯想说的话他早猜到了,所以结论也很明确。
“没必要重新考虑。”冯渊回答,“阁下是我的左膀右臂,我是不会接受多乌玛侯的条件的。”
“可是,主上的决定——请恕臣无礼——可能不太明智。”纳库米斯反驳道,“菲尔蒙德和波尔文沙的话虽然有道理,但他们应该也明白,战场上没有什么是确定的。而且,一旦紫宫和瑞斯交战,即使我们战胜,双方也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损失。生灵涂炭不说,如此毫无意义地内耗,也绝非魔界之福。菲尔蒙德和波尔文沙与臣私交甚厚,在这件事上恐怕有失偏颇,还请主上明察。”
冯渊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两位大人有意维护阁下,也明白和瑞斯交战需要冒什么样的风险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纳库米斯满怀希望地看向冯渊。
然而,冯渊却用斩钉截铁的回答掐灭了司空的希望:“我的决定还是一样,我不会接受多乌玛侯的条件。”
“主上……”
纳库米斯轻轻摇了摇头,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。这一切当然都被冯渊看在了眼里。然而没想到,冯渊却露出了笑容。
“阁下刚才说战场上没什么是确定的,对吧?可是难道人心就是确定的吗?阁下自己就说过‘若家父能够信守诺言’这样的话,可要是多乌玛侯不肯信守诺言呢?那朕就不但是自断臂膀,还要被人当成笑柄了。”
“而且,”冯渊又接着说道,“朕以为,治国最需要的东西不是疆土,而是人。阁下久居司空之位,不但谙熟政务而且深得百姓和士卒之心,是朕必须倚仗之人。得到一个郡,却失去了一个治国能臣和大片的人心,在朕看来,这笔买卖不划算。”
仔细听完了冯渊说出的每一个字,纳库米斯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。只见他微微颔首,就像一个老师刚从学生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样,然后又突然向冯渊一拱倒地,同时说道:
“主上宅心仁厚,见识过人,社稷幸甚,万囘民幸甚。”
冯渊看着对自己赞扬不已的纳库米斯,心里却有点五味杂陈。
“纳库米斯大人,阁下不会是在测试我吧?”
纳库米斯倒是直言不讳:“主上明鉴,臣冒犯君王,愿领责罚。”
冯渊哪有心情去责罚纳库米斯。此时此刻,他只是觉得说不出的疲惫,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,猛地倒进了座椅的靠背中。
“唉,这一天可真够累的。”冯渊满怀委屈地说道,“本来以为只是换个地方坐坐,没想到一下子压力这么大,感觉好像每个人都在看着我,而我也必须盯紧所有的人。说不定,我以前在赤环山外面被人类追着跑的时候还要轻松些呢。”
面对冯渊罕见的示弱,纳库米斯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。
“主上可知,治国之道也是有劳有逸的?”
冯渊好奇地抬起头:“怎么说?”
纳库米斯又笑了笑,耐心地解说道:“劳之道,视治国如弈棋。疆土为盘,臣民作子,纵横黑白,皆须君王决断。千头万绪系于一人之智,万户千家负于一人之身,主上虽天纵聪明,年富力强,长此以往也难免心力交瘁,顾此失彼。”
“逸之道,视治国如耕稼。万囘民如苗,雨露自长,杂草病秧,君王锄之。强兵足食以御外侮,则足以定国;固本兴末(注:本业即农业,末业即工商)富民尚礼,则足以安邦。然后,只要君无财货杀伐之欲,民有衣食居业之安,则天下大定,君王亦可垂拱而治。”
纳库米斯的进言十分诚恳,但冯渊却一点没有松口气的感觉,反而哗啦一下趴在了书桌上,就一个好像泄囘了气的皮球。
“阁下说得倒是容易。‘强兵足食’,‘固本兴末’,哪个是随随便便能做得到的?”冯渊微微抬起头,向纳库米斯抱怨道。
眼见主君这副懒散的样子,纳库米斯的笑容却纹丝未动。
“主上文韬武略,智计过人,必可安邦定国,建不世之业。”
“……阁下就别再给我压力了!”
冯渊把额头顶在桌面上,脑袋滚来滚去,撒娇似的大喊起来。
侍立一旁的穆娜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。冯渊立刻扭过头去,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穆娜瑟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,但脸上的笑意却难以收住。冯渊不禁在心里暗骂:“现在你笑话我,我这张脸以后就是你的脸,等着瞧吧!”
向穆娜瑟发泄囘了一通怒火之后,冯渊抬起头看向了纳库米斯,突然说道:“对了,纳库米斯大人。我还真是从来没问过,当年多乌玛侯为什么要把阁下这个嫡长子赶出家门呢?”
“啊,”纳库米斯措手不及,只好敷衍一下,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“不可能吧。”冯渊质疑道,“父亲指明要儿子的人头,这可是深仇大恨啊。”
一闻此言,纳库米斯居然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主上这么说也不算错。其实,臣并不是被家父逐出家门,而是臣自己放弃了‘多乌玛’这个姓氏,所以家父的怒火才到现在还无法平息。”
“这是为何?”冯渊更加好奇了,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纳库米斯大人理所当然将会成为瑞斯的魔君。可你却把这些都抛弃了,当中一定是有天大的理由了?
然而,面对冯渊直接的提问,纳库米斯却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的双囘唇微张,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一边,似乎是对应该如何表述颇为犹豫。
冯渊也不由转开了心思。此前费尔蒙德曾经提到过,如今的三司都是先王古力欧破格拔擢的人才。现在想来,身为魔君世子的纳库米斯,本来是不应该在紫宫任官的。或许正是因为先王的征辟,才使得纳库米斯与父亲交恶吧。冯渊不禁如此猜测。
片刻之后,纳库米斯收回了视线,微微一笑,说出了那个令冯渊始料未及的答案:
“内子出身平民,家父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儿媳,所以臣……就和内子私奔到了紫宫。家父大发雷霆,这才将臣从家族中除名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冯渊不由惊得目瞪口呆。
纳库米斯的脸上微露愧色,但看上去对冯渊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。穆娜瑟吸取了此前的教训,没有发出声响,但看她双眼圆睁的样子,显然也非常吃惊。
“没想到,阁下也是性情中人呢。”冯渊情不自禁地感叹道。
“只能说,臣也是年轻过的。”纳库米斯平静地回答。
君臣两人对视一眼,突然都大笑了起来。
不知何时,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沉沉的夜幕之下。明亮的星斗缀满苍穹,仿佛是故意在向世人昭示——乌云已经散尽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……
身为魔王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,冯渊拖着沉重的身体踏进了寝宫。虽然今天也是他头一次使用魔王的卧室,但冯渊对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没有半点兴趣,一进门就直奔大床而去。
早就等在房囘中的侍女们围了过来,打算伺候魔界的新王更衣洗漱。可是冯渊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早点睡觉,所以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侍女都赶出了房间。
要说冯渊的动作也真够快的,一身厚重的铠甲居然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,然后直溜一声就钻进被窝里。松软的床铺和暖和的棉被的确是消除疲劳的特效药,冯渊的脑袋一沾枕头,意识便立刻模糊起来。周遭的声响变得越来越轻,灯火的光芒也变得越来越暗,冯渊感到自己仿佛鹅毛一般,正忽忽悠悠地飘向一个漆黑的深渊……
“新的魔王,我们终于有机会独处了。”
突然,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人声。
冯渊刷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,因为动作太猛,还差点拉伤后背。冯渊忍着背部的疼痛,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——龙床右侧的墙壁上,挂着那把真王囘剑。真王囘剑虽然是剑,却只做仪式之用,并不是魔王的佩剑,所以平时都会挂在魔王的寝宫中,被严加保护。
“非常抱歉,本来奉启的时候就应该自我介绍的,可因为发生了别的变故,所以没来得及。今天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谈谈了。”挂在墙上的剑继续絮絮叨叨,没完没了,“你不用感到害怕,而应该感到荣幸才对,因为能聆听我的教诲的人,就只有现任的魔王而已!而且说实话,我还从来没有和王族以外的人说过话,而你不过是一个人类,本来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……可是也没办法,谁叫王族现在人才凋零了呢,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吧。人类啊,你应该心怀感激,因为你将有幸听到我的名字,那就是……”
说到这儿,真王囘剑显然是有意停顿了一下,似乎是希望得到某种戏剧性的效果。
“……”
冯渊看着自己从仪式之间带回来的铁块,眼神冰冷得仿佛可以冻结空气。
等了足足半分钟之后,真王囘剑终于心满意足地说出了话的下半句。
“王座的守护者,王室血统的鉴别人,魔界最受尊敬的武器——真王囘剑!”
真王囘剑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骄傲,虽然它看上去仍然纹丝不动,却令人忍不住想象它仰着下巴,拍着胸脯的样子。
一般人要是听到自己的剑说话,肯定会被吓一大跳,然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吧。看来真王囘剑也是这么想的,因为自我介绍之后,它便停了下来,没再发出任何声音,肯定是打算享受一下冯渊震惊的表情……
“……闭嘴!”
冯渊恶狠狠地朝真王囘剑吼道,眼睛里的愤怒简直要喷出火来。然后他一翻身,把棉被拉过头顶,继续刚才的美梦去了。
灯火通明的寝宫中鸦雀无声,仿佛连蜡烛燃烧的轻响也清晰可闻。窗外的夜静得出奇,就连晚风和蝉鸣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。
“喂,魔王……”真王囘剑试探着呼唤冯渊。
“……”
冯渊像裹在茧子里的蚕,半点反应都没有。
“喂,魔王陛下,我是真王囘剑喔,真王囘剑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们在奉启的时候见过,还记得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对不起,是我选了你做魔王喔?”
“……”
“求求你,回个话好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喂,别睡啊——”
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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